我第一次开货车跑长途,就被困在高速上47天回不了家
肖红兵/口述
《自拍》的读者朋友们,大家好,我是肖红兵,湖北天门人,是一名新手长途司机。
我和我的卡车。
我只是一个普通人,第一次出长途就遇上了新冠肺炎疫情,回不了湖北老家,在公路上漂流了四天四夜,半个月的工资全搭了进去,家里因为这件事断了经济来源。后来被媒体报道后,我受到了很多关注,在政府和好心人的帮助下,才解了无处落脚的燃眉之急,在高速服务区住了47天。直到3月16号,也就是这周一才启程返回家乡。
滞留在外乡的这一个月里,我有了大片的空白时间,我想讲讲我自己的经历,聊以自慰,也是个纪念。
先说说这次出车的事儿吧。我是1970年生人,赶上了“打破铁饭碗”的时候,为了生活做过生意,开过农业企业,也四处打工过,在不同工种中漂泊,不过是想在能力范围内,多挣钱点儿钱,让日子更好过一些。
2019年春节后,我听朋友说当卡车司机累但挣钱多,便想着去开大车。我有过这方面的经验,之前做农资时跑车。
我一开始只跑短途,后来为了多挣钱,才想要跑300公里以上的长途。2020年1月,我头一回出长途。我是1月16号出发,从湖北荆州到浙江义乌的单子,1000多公里,1天1夜就到了。1月18号卸了货后,我不想跑空车回去,想多挣钱,就随时关注卡友圈的信息,有货就送,从义乌送货到了深圳,最后又到福州,算下来跑了两千多公里。这一路,为了节省开支,我都是每隔几天,才找个地方的钟点房,洗个澡,简单休息下就走。
其实跑长途也没有那么累,就是有点儿孤独,长时间一个人。照片里这首打油诗是我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休息时写的,发在了朋友圈上。想不到一语成谶,赶上新冠疫情了,接下来的几天里,我有家回不了,下不了高速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,只能和车相依为命。
我在福州服务区临时停靠的那天,外面下起了大雨,我很想念家里,写了一首打油诗,聊以自慰。
2020年1月20日,我到了福州,原本这之后就计划回家过年。结果有一个老板说,到四川的活很急,找不到车,如果能帮忙可以加200块钱,我同意了。我是在去四川的路上度过除夕夜的,儿子说爸爸我想你,你快回来吧,我笑着说,傻小子,爸给你挣钱呢,挣完钱就回去。
直到1月25日,大年初一,到了四川达州,我才发现周遭有点儿不对劲儿——高速路口开始有警察和穿防护衣的人。我平时不怎么看新闻,跑车时,手机用来导航,更没时间关注那些,但我想到了老婆曾说家那边有了呼吸系统的疾病还挺严重的,又想到老板临走前给了我十几个口罩,说会用到的,为了保险起见,我还是戴上了口罩。
工作人员给我量体温时,我们简单交谈,这才了解了新冠肺炎的情况。还好我保留着一路的高速路发票,总算是能解释清楚自己的行踪,说明自己不是从湖北过来的。这是我从离家后到现在的所有高速路发票。
这是我一路留下的高速票据。
在开江卸货时,我也照实对老板说了情况,他就放心收货了,不过还是有不明情况的路人对着我的车拍照,告诉我快走。我一直在路上跑车,突然下车遭到这样的情况真的有点懵,但也还能理解吧,毕竟这是非常时期,我马上就开车离开了。
高速路上的交警建议我不要下高速,说现在各地对外地人、外地车都很敏感,湖北车更甚。我给家里的110也打了电话,问应该怎么办,他们说如果在外地安全尽量先不要回来了。医疗资源紧张,回去也给政府、医院增加压力。于是,我只能和我的车在高速上漫无目的地跑。为了消磨时间,我一直开三四十迈。到了第三天,我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,头昏脑涨,原本是想尽量离家更近一些的,想不到朝着陕西汉中方向跑去了。
1月29号,我在汉中高速一个紧急停车的地方休息一会儿,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。一位交警过来拍我的窗户问我为什么违规停车。在了解情况后,他们终于让我停了下来,为我量体温,买水果,说找了一家酒店为我隔离,我没问价格,不敢答应,这几天的油钱加过路费让我赔了半个月的收入,不能再花钱住酒店了。我说自己睡在车上就好,但还是非常感谢,终于有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了。
这是我和两位陕西交警的合影。
到了服务区后,一开始我住在车上,发呆睡觉,到处看一看。困了就睡在驾驶座后面的板子上,冷了就开暖风吹一吹,顺便给手机充充电。
防疫时期的汉中服务区,没有游客,行人,只有防疫人员的早晚值班。
但服务区工作人员还有交警们人很好,可能是猜到了我的难处。元宵节那天,交警们帮我找了他们在服务区的值班宿舍,免费给我住。我真的非常感激。
这是服务区的三餐,闲来无事,我拿起纸和笔也想写写自己的经历。
在服务区隔离,我有了大片的空白时间,这是之前人生里完全没有过的,此前的日子总是四处奔波,最近接受了很多媒体采访,他们把我在高速公路上的经历称作漂流或者囧途,其实想想,我过去的人生经历又何尝不是这样呢?四处奔波,为了挣钱养家,虽说无怨无悔,但生活却总是看不到起色。
一直以来,我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是一个努力生活的人,但却总与机会失之交臂,生活变得越来越窘迫。
三十几岁时,在四处打工,挣钱,小聪明不缺,但却无法拥有稳定的职业,不过是谋生;
四十几岁时,做农资批发,辛苦辛苦,攒了点儿钱,以为终于可以自由。
八年前,我在老家搞科技农业,原本以为找到了生活的门路,背上了近百万的债务只能四处打工还债,到现在还没还完,今年年初,也是为了多挣钱我才开始跑车挣钱养家。
这张照片是1987年,我(左一)刚入伍时参加新兵连文艺晚会时拍的。
二十几岁时,我退伍后进了县城机关单位,却赶上了打破铁饭碗,失业了,只好四处找活干。
我出生在天门县的一个小康之家,父母在当地粮食系统工作。1987年,我十七岁到了要为未来考虑的年纪,一位叔叔建议我去西安军区做通讯兵,说当兵退伍后可以包分配。1992年退伍后,我如愿返回天门入职商业局。一切原本按照预想顺利地向前走着。想不到的是,第二年国家推行机构改革,打破铁饭碗,工作不到一年的我就失业了。不久,爸妈所在的粮食系统也开始改革了。那时候不过二十三四岁,人生突如其来的偏航令我很迷茫,但身边所有人都面临这样的困境,反倒释然。
现在家里的书架,这上面有很多是我买的农业书籍。为了科学养殖,我去地摊买农业方面的书。
三十几岁时,我在四处打工,挣钱,小聪明不缺,但却无法拥有稳定的职业,不过是谋生,唯一一次尝试着自己开鱼塘、做生意,但却赔了本,也没钱再重做。
1997年,我听说县里好多人养鱼挣到了钱,便动了心思去试,在城郊租了20亩土地做鱼塘。我发现县城里养鱼的人还停留在“原始阶段”,将鱼苗直接投入,自生自长8个月收获。我按自己在地摊买的养殖书籍介绍,将鱼苗换成了成熟期只有三四个月的鱼,又用8次循环养殖法,成功把收获期缩短成了一个半月,收入迅速提高,这对我是很大的鼓励,原来自己的小聪明还是能派上用场的。
就这样做了两年,1999年重阳节后,那年冬天湖北的气温不降反升,鱼塘的水冻不上,满塘的大鱼因供氧量不足全死了。我攒下的积蓄没了,只好放弃。
这之后,我又回到了四处打工的状态,没文凭,没背景,只能做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。在县城里的药厂做过一段时间,在那儿结识了爱人,有了自己的小家庭。之后四处学手艺,修汽车啊、去五金行啊等等,但都因为种种原因做不长,在不同的职业中跳转,很有漂泊感。
这样一转眼,十年又过去,快到四十岁时,我经朋友介绍去一家公司做农资批发,才抓到一点儿生活的门路。
天门是农业大县,做农资批发很有市场,我在这里,一个人身兼三职——开车、搬运、记账,从早上7点忙到晚上8点,月薪1500元左右。后来实在太辛苦,老板同意再出部分钱,让妻子和我一起跑。每晚回到家,我看妻子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,但也不知道说什么,只能为她揉揉酸痛的肩颈。
虽然累但踏实、稳定,2年后,我和妻子攒了有1万块钱,想要自己贷款单干。这行有市场,单干后,我基本每天都有1000左右的毛收入。
除了跑车,为了找活,我几乎跑遍了全国的农资订阅会,认识了很多农业领域教授专家。
这张照片是我和东北农业大学的张教授在九华山的合影。
张教授研究的是专业水稻,非常厉害。我们是在一次学术性会议上见面的,我喜欢和学者们聊天,能够学到很多专业领域的知识,这对我的生意很有帮助。
原本养鱼时,我就从农业养殖中获得了成就感,这次做农资批发,大面积地接触农民、二级供应商和专业人才后,我的自信更多了,有了做科技农业的想法。敢为天下先,才能挣更多的钱。
2012年,我手里攒下了大约20万,决定自己做示范农业。不惑之年,我总算拥有了自己的一份事业。
我决定投资蔬菜大棚养殖领域,在神己村开了一间农业合作社。我咨询过张教授也做过市场调查:在我们天门,大部分人种小麦,一季一亩辛苦下来顶多只能收获五六百块钱左右,土地利用率太低了,如果用大棚种蔬菜,利用膜下滴灌技术,一亩地一季能挣到五六千块钱左右。
照片中大牌子上写的农业合作社就是我开的,牌子前方就是我租的100亩土地。
虽然之前下了很多功夫,但真正做起来后,才发现实际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很多。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资金不够,资源配置选择有限,只能靠我和老婆两个人出苦力。第一年,我俩像长在了地里,在大棚旁租了一个房子,赶上播种时,两天两夜没休息。
这是2014年,为了开垦田地买的拖拉机,照片中左三那个人是我。
另外一道坎儿是如何保证叶菜的新鲜度。别的公司都用冷链车运输,但我资金不够只能用敞开的货车运输,等运到武汉170多公里,菜的卖相太差,只能低价出售。咨询了很多人后,我选择了订单式种植,支付一半运费,让订购商自己来取,慢慢地回了本。
因为是示范农业也引起了天门相关政府部门的重视,投资找贷款不困难。2013年,我又扩大经营,投入了40多万,甚至把房子的产权都抵押给了银行,想要赌一把全身心地投入这个行业之中,没想着攒钱,一门心想要争取未来更大的收益。
这是2013年,田地里,我雇佣的低保户们在育苗。
当时我们也算是明星示范企业了,雇村里的低保户,帮忙分担社会压力是企业责任。
这张照片是2015年辣椒受灾时拍的照片。
四十多岁出头的这几年,累,但生活第一次有了盼头,自己有了能够掌控、有声有色的事业,钱不断地进账,生活也有了起色,我买了车,能够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了,然而重击却突如其来。
2015年初,一场罕见的倒春寒袭来,大雪把二十个大棚里的辣椒筒全部压垮。紧接着,第二年,又赶上了南方特大水灾,大风大雨持续了近两周,这次辛苦搭建起来的一百多个大棚都刮掉了。
接二连三的自然灾害对刚站稳根基的我来说,是毁灭性的打击。为了节省成本,尽快回本,我一直没选抗灾性能更好的连体大棚。结果还没等挣上钱,就全搭在里面了。我自认坚强,在生活中挣扎,再苦再累从没那么哭过,但洪水倒灌进大棚的那天,我哭了一整晚。
我没有钱东山再起,也不能搭上家人未来的命运再去赌一把,生意只能暂停
做合作社的这几年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。老婆比我小十五岁,我俩在药厂打工时相识,她看重我为人踏实又有小才华,但自从跟了我,却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。还有我家小孩儿,才上小学三年级,之后还有漫长的升学路要走,开销很多。我想尽力为他提供更多的选择,不要像我一样在各种限制中勉强过下去。
这是2010年10月,孩子一岁半的时候,我们去荆州动物园拍的,那时候孩子刚刚学会走路,家境还算不错。
因为合作社,我一个快五十岁,有家庭有孩子的人第一次离家出远门,找活干。
2017年8月份,我离家去海南闯荡,听说那里房产生意红火,准备去做房产销售。
这是我刚到海南市拍的照片,那时候脸还很圆,半年后,因为要攒钱养家,已经明显瘦了下来。
我骗老婆说自己一个月挣不少钱,生活费管够,不用担心,她专心照顾孩子就好。其实自己月薪也不过就3000块,认识的人少,卖不出去房子,提成也少,我每个月只给自己留500,剩下的都寄回家里。
2017年过年我没有回家,一个人窝在住处,一场破桌子,一碗米饭,2勺酱油拌了拌,就当是年夜饭了 。老婆孩子问我,我都是去厨房拍的别人的饭菜蒙混过关。不想让他们担心,就在镜头面前时刻摆出笑脸。
还有一件令我内疚的事,在天门,每个孩子在满十岁前,都要过一次隆重的“散生”,大摆宴席,我家小孩儿2008年出生,十岁的散生生日正赶上我负债去海南的这段日子,我总觉得是因为自己,我家孩子才没能好好过个生日。
孩子过生日那天,老婆买了蛋糕送到孩子的补习班,说爸爸不在家,生日就在外面和小朋友们一起过吧。我在手机那端看着孩子的笑脸,又开心又内疚。
补习班,儿子在过生日。
说起来,这些年为了挣钱在外奔波,再加上我又不爱拍照我们家也很少有全家福。唯一一张全家福就是下面这张。那是2018年春节后,海南的房产公司开展业务,我主动申请去同纬度的广西防城港考察,老婆孩子来看我。
我的唯一一张全家福。
海南的工作也没做长,限购令出台后,房产市场冲击还挺大,再加上我本身业务也不突出,虽然会开车,能多帮领导做些活计,但长期在外漂泊不是长久之计啊,我再次准备回家附近找活儿干。
这是2019年3月,我回到天门休息一个月,来到临近的江西湖口市打工,在搬运铝合金窗户时拍的的照片。
其实回到家这边打工,来来回回,依旧是那些行当——修车、做五金、做搬运工,没办法小地方,能做的事少。至于农业相关的工作,我决定彻底放弃。合作社失败后,我想了很多,从有声有色到一夕破产,我没脸再联系以前支持我的教授了。 而且这几年,农业也发生了挺多变化,做得好的都集中在行业巨头上,像我们这种小虾米难以拍出水花。
搞农业,依旧是靠天吃饭,不确定的风险太大了,我有了家庭,有了孩子,承受不起这种起起伏伏。
打工挣钱,薪水再不济也有连续性,多节省些,养家不成问题。现在我终于能回家了,但是疫情什么时候能真正过去,大家对湖北车不再那么敏感,才是我真正期盼的。我们一家子都要靠这个车吃饭呢,前段时间和卡友圈的朋友们在微信群聊天,都说现在大家对湖北的车还是很敏感,担心以后会接不到单子。哎,希望能越来越好吧。
卡友圈微信聊天截图。
隔离的这一个月,我每隔一天都会和家人聊天视频。回家见到孩子了,看到他明显地长高了,也懂事了,我心里很激动。
这是3月18日到家后,我们一家五口在家门前的合影。
事情是在逐渐变好吧,滞留在汉中服务区的这段时间,我看着服务区从空无一人,戒严状态到行人车辆渐渐增多,有了人气。同时,在网络上,我也不断地感受到温暖。前段时间陆续有好心人要为我捐钱,汉中北服务区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也来慰问我,给我拿来了食品、衣服和慰问金,真的非常感谢他们。但我不是贪心之辈,我收下了1万块的捐助金,足够撑过难关了,之后的捐款我都婉拒了。
无论过去、现在、未来有多少难题,我都想尽可能地靠着自己闯过去,没什么高大上的理由,不过就是为了守护家庭,为了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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